立刻有一位李姓大臣接话:“本官方才也是支持张大人的!而且本官也说了,太子妃已定,淳于氏家风清正,太子妃娘娘天姿国色、人品贵重,太子殿下又岂会不喜?!且看他们品貌登对,大婚后必定是琴瑟合鸣!”

    礼部的老尚书孙昌,年过花甲。

    他眼中精光一闪,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老尚书说:“太子已立,但东宫未归,臣工们于心难安。宣隐就是太子殿下,此事你知我知还不够稳妥,得要光明正大,行礼确认。一则怕岳东那位鸠占鹊巢,二则怕夜长梦多。依老朽看,不如借着太子妃的名头,认了殿下的身份罢!”

    礼部左侍郎有些犹豫:“可陛下在朝上并未明言,我等如此,恐怕有违上意……”

    “你糊涂!”老尚书吹着胡子说,“陛下欲将西境给殿下,便只能借着由宣隐任总督的名义。否则皇子不能任官职,殿下又如何得西境,如何能历练?!陛下一片良苦用心,只能如此便宜行事。我们食君禄,要为君分忧。陛下不便为之事,我们便要替陛下办了!”

    旁的老臣也纷纷附议。

    左侍郎被训得直垂头。

    又有一位王姓官员问:“可我们听不到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对话,如何借着太子妃的名义认了殿下?”

    老尚书哀其不争,拿着笏板就敲过去:“既然咱们认定了要做此事,就不必管太子妃娘娘是否有确认殿下的言行举动。只管找一个他们相近的时机,冲过去拜了便是!两位殿下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否认?!”

    “若他们当真否认太子殿下的身份呢?”有官员踌躇,“我等也无法逼他们就范呐!”

    老尚书气得又是一笏板打过去,瞪眼道:“他们若否认,便是要陷太子妃娘娘于行为不检,此事有违女子名节,他们断不会以此冒险的!”

    众官心中唏嘘: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尚书喟叹道:“殿下殿试的卷子是老朽荐给陛下的!你们知道老朽看到那篇文章时是何等的高兴吗!文采出众,韬略绝伦,有这等人才,大靖有望!天佑大靖,这样的状元,还是储君!我孙昌为官一世,此一件事便足以笑慰九泉了!为了大靖,必要让东宫归位!”

    大家被老尚书说的皆是斗志昂扬。

    可说归说,到底没人敢轻举妄动。此事若做了,便是明着算计未来的国君和国母,官阶低的臣子们心中打鼓。

    官员们望穿秋水,就盼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情难自抑,做出些亲密举动。

    桥上。

    燕熙与淳于南嫣听到了风中的声音。

    燕熙面色变幻,实在是无话可说。

    淳于南嫣莞尔道:“南嫣以为,不如就由着他们。”

    燕熙站着不动。

    桥底下宋北溟武功更高,将两头的话听了个全。

    他阴郁着脸,心中发苦,盯着燕熙——太子妃才是正经太子良配。他方才还笑梅筠,可在太子妃面前,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可他不可能就此罢手,心中已在计较,若燕熙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他要不要提刀去砍人?

    淳于南嫣目光在燕熙与宋北溟中顾盼流转,会心一笑道:“南嫣早知殿下与小王爷所虑,是以,今日叫了公主来。”

    她说着,对后面那顶轿子喊:“公主殿下。”

    燕灵儿从轿帘中探出个头来,她出落得越发标致,那张与燕熙有三分像的容颜,笑起时如夭桃浓李,让人难以挪眼。

    淳于南嫣虽是日日瞧,可每一次燕灵儿这般笑时,她还是不由怔住。

    燕灵儿双眸晶亮地掀帘,雀跃轻快地小跑而来,一边喊着“皇兄!”,一边扎进了燕熙的怀中。

    能让灵儿公主喊皇兄的还有谁!

    莫说同胞兄长,便是异母的兄长也只此一位了!

    方才还有意见分歧的官员们,登时沸腾了。

    那些犹豫的年轻官员比老臣们跑得还快,以四品以上绯衣为主的官袍翻飞,冲到了桥下,大家出奇一致的跪成一片,孙昌老泪纵横,迎风磕地,高喊:“恭迎——”

    百官热泪盈眶,有人恸哭不已,嘶声齐喊:“恭迎太子殿下,回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68章 仔细算账

    燕熙站在桥上, 望着大臣们激动不已的高呼,他又陷入了那种难以融入, 却还是动容的情绪。

    这些人对他的“爱”突如其来, 在他被册立太子之时燃起激情,刹时就如火如荼。

    可又很难将这种骤变与见风使驼和人情世故联系起来。

    因为这些臣子甚至不介意燕熙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爱”意, 十分深沉又无比坚定,大有恨不得此刻便大喊“誓死效忠”。

    四品以上的大臣, 大多年纪都很大了,却在他这个年轻的“太子殿下”面前, 难抑激昂,痛哭流涕。

    燕熙当然不会自恋的以为,大臣们爱重的是他这个人本身,他知道大臣们爱重的是他代表的“国本”。

    大靖盘桓在这片土地上, 看似巍峨大厦,实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实在是经不起再来一次各家争储了。

    可正是因为是这种爱重无关私利, 燕熙在苍老又激切的山呼声中, 倏地闭了闭眼, 差点也热了的眼眶。

    帝国大厦纵然危如累卵,正是因为有国之肱骨撑着,还在勉力前行。

    这些臣子, 才是大靖运转的关键。

    燕熙瞧着这些人的热切, 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隐约地发觉,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通常在大势的面前, 个人的努力有如蚍蜉撼树, 散兵游勇式的冲锋陷阵, 结局往往是牺牲个人的悲壮。

    就像文斓那样。

    可……文斓之死, 事后瞧来,也是有着各方联系的。

    好像有一张网。

    对了!燕熙想明白了,就是少了一张能将各种微妙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的网。

    燕熙在无意识间,用他学霸的逻辑,隐约探及了某种了不得的层面。

    如果说,大靖是一只飞偏了的巨型风筝,那么,从他穿书以来的观察,一直有一根线艰难地扯着“大靖”。

    那根线很细,难以察觉,却能总在危急关键之时,以一种极韧极巧的劲,将局势往好的方向拽。

    这种拽拉,以一种精细到微末的运转,在皇权、世家、朝臣、学生乃至百姓之间平衡着。

    燕熙快速翻找着记忆,他的种种布局,总在冥冥之中得到许多意外的助力,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却一次次平顺地推着他往前走。

    此刻,燕熙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中,突然感到某种微妙的战栗。

    他猛地想起了更多。

    比如颠覆姜家的那场学生破门潮里,学生与百姓的合力瞬息而来又理所当然。

    比如他在殿试中的卷子能顺利地呈到天玺帝的案头直到被点为状元,中间四姓各种阻挠想要安插自己人也无法成功。

    比如更远的时候秦玑侥幸活了下来。

    再比如眼前,大臣们巧妙且强行地“迎太子回朝”,这些臣子们,为着“迎太子回朝”不惜冒着忤逆上意的风险,也要将他的身份过了明路。

    这件事的办成,不是天玺帝的意思,也没有内阁的点头,更无关世家。

    可臣子们就是巧妙地和淳于南嫣的劲使到一处去了。

    这些事,似乎都有着共通之处。

    燕熙看着这些一拜再拜的大臣们,更加确信那种股潜行力量的存在了。

    它,似乎在凝视着某个远方,又将身躯投入尘世。

    它,好似无处不在。

    燕熙在大家久久不能平静的山呼中,遽然想到了更早、更早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极贫寒的人家出生,一路过关斩将拿下了三元及第,后来那个人放弃了翰林院近在眼前的前途无量,弃明投暗到皇陵里来寻他这么一个被弃的皇子。

    商白珩。

    燕熙陡然起了一身热汗,他的视线从跪地的绯衣浪潮中往更远的地方瞧去。

    在某个瞬间,某种锋利的预感拧动了他的神经,他瞧向奉天殿通往文渊阁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了商白珩的衣袍迎风翻飞,孤独又坦然地往内阁去了。

    乾清宫的两翼,有两间配殿。东侧的是昭仁殿,西侧的是弘德殿,与乾清宫近到共用中间的廊道。

    这两处从未正经住过皇帝以外的主子,因为后宫的嫔妃散在六宫,连皇后都不能在乾清宫留宿。

    只有唐遥雪是个特例,她时常被天玺帝留在乾清宫,最盛宠时,直接住在东暖阁里,天玺帝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英珠因着内侍的身份,正巧钻了规矩的空子,他自成了天玺帝贴身内侍后,就被安置在东侧的昭仁殿里,美其名曰随侍帝侧。

    在很多个英珠不当值的夜里,昭仁殿的门会在半夜被推开。

    而西侧的弘德殿一直没住过人,原先是用来放一些天玺帝把玩的物件。这两日收拾了,连夜起了高墙,四周堵得连缝都没有,只留一扇仅容人过的小门,门就安在乾清宫的雨檐下,天玺帝出入就能看到。

    两处近到天玺帝在西暖阁看折子,能把弘德殿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弘德殿。

    高墙挡了日头,殿前有棵老玉兰树,六月初的时节里,枝叶繁茂,把光线拦得破碎。

    虽离着皇气极近,这里却阴森森的。

    殿门敞着。

    清喜在殿门外煎着药,听到里头的人在喊水,他无动于衷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许久才阴着脸进去。

    榻上躺着一人,皮肤苍白,唇无血色,脸额处泛着高热的红,四肢用布条绑在榻的四角,手腕因挣扎被布条勒出狰狞的伤痕。

    床上的人发着高烧,神智不清地喊:“水,水……”

    此人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身体中央的位置洇着血迹,他在晕迷的边缘煎熬,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努力地睁开了眼。

    他见着有个穿太监服饰的人在寝殿里走动,挣扎地喊:“给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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