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8

作品:《小时了了(兄妹)

    梁韵洁坐在摊位前吃荠菜馄饨。摊位临时搭在自家店门口的空地上,除夕早上开始卖些烟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中午,梁智强给看摊的她送来饭,她端着搪瓷盆吃了几口,筷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有人凑过来问价。来来回回几次,馄饨在冷风中慢慢风干了,几片菜叶皱缩着贴在盆沿,挂在那圈白釉边上。

    她看见林棉他们几个从不远处拐过来,完全没料到。她慌忙收起饭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前的刘海。明明每天都有洗,不知道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这么冷的天,林棉还穿着短裙,闷着头走在最前面。她大概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她,一抬头就挥起手来,远远地喊:“你怎么在这里啊?”

    梁韵洁抿嘴笑笑。摊位很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几张席子和折迭凳子支在一起,看得出很仓促。林棉扫了一眼四周,大概已经明白了什么。

    “我家的店就在那里。”梁韵洁伸出手指指。

    “是吗?我以前都不知道,以后一定常来光顾,”林棉夸她,“韵洁,你真能干。”

    梁韵洁看林聿牵着个小孩,不知道是他们的什么亲戚。这种年纪的孩子,一般买得多。林棉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奶茶袋子。两人没说话,动作对得上,却没有眼神的交流。她看看他们,低下头,把零落的几盒擦炮收收好。

    林棉从袋子里抽出一杯奶茶,递过来。她连忙推辞,林棉说:“是我哥请你的呢。”

    这杯原本是买给林聿的,林棉顺手拿来做人情,他并不介意,做了个请的手势。梁韵洁只得接过来,握在手里,杯壁滚烫。

    林棉牵过王子瑜,让她自己挑。梁韵洁扯了个塑料袋,帮她们把选中的装进去。王子瑜拿起一根长筒的烟花,说是握在手里,一发发往天上放的那种。林棉侧过头问她,有没有胆量举着。她没作声,想了会儿,把那根放回去,换了一种会发亮的小烟花棒。林棉还是拿起那根长筒的,对着林槿说:“林槿,等晚上你来举着放。”

    梁韵洁这才发现林聿没跟上来。他站在摊位另一边,拿着几个不常见造型的烟花在看。

    她弯腰捡起几个,朝他递过去:“送你两个这个吧?”

    林聿没有马上接过来,问:“是人人都送的吗?”

    他的神情比在学校时鲜活许多,围巾遮住的地方隐约藏着笑意,眼神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亮。那种轻松像是会传染,梁韵洁站在一旁,也觉得心头松快了些,

    “嗯,谢谢你。”

    林聿以为她是在谢那杯奶茶,丝毫没意识到,是为了那本数学笔记。

    “放出来是什么样的?”他这才接过她手里的那个飞盘形烟花。

    “大概是,会‘嗖’一声旋转出去,然后边旋转边嗞出火花来。”梁韵洁想想这形态有些逗趣,不免笑就露在脸上。

    林聿点点头,又挑选了一个长方体形状的烟火来看。

    “这个挺好看,我们都叫它‘火树银花’。别看个头小,喷出来的时候,银色的火花像柳条一样散开,很亮,很漂亮。”

    梁韵洁说得仔细,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小小的炫耀,她自己都没察觉。林聿认真听着,晃晃手里的烟火:“那我就要这个了。”说完,朝她笑了笑。

    梁韵洁手里的红塑料袋因风簌簌作响。她一向不喜欢那种质感,太轻,太响,刮躁得厉害。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是一种沸腾的姿态,像某种热烈的隐喻。

    她拨了拨被吹得遮住眼睛的刘海,望着他的眼睛,说了声“好”。

    他们拎着买来的烟花送王子瑜回家。舅母热情地挽留他们一起吃年夜饭,他们婉言谢过,还是坐公交车回去。

    车厢里的人不多,这时只剩下他们几个,拉坏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晃晃悠悠。

    林聿和林棉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膝盖几乎挨着。窗外的夜色一寸寸沉下来,天色灰蓝,有种丝绒般柔软的质感,把他们和外头的热闹世界悄悄隔离开来。他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一天都是冷的。”

    林棉低头看看他们交握的手,瞥了眼自己身上的短裙和薄袜,回答说:“我可能要感冒了。”

    他没有松开。她的体温透不过来。他却觉得那种触感令人愈发清醒,甚至带着一点奇怪的愉快感,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场安静的越界。

    “回去要提醒我吃药。”林棉说。

    他点点头。

    林棉侧脸望着窗外,神情一如平常,专注于那些缓缓滑过的街景。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又仿佛什么都看在眼里。于是他可以想,也许她上午说的那句关于“女朋友”的话,并不是随口一提。那语气里分明藏着些不动声色的界定,像某种尚未说破的占有。这种可能性,为他撑起了一整个下午的愉快心情。

    她应该生气的。他喜欢她因为自己生气的样子。像小时候一样,一着急就话多,说得又快又急,连呼吸都跟不上思绪。她生气的时候反而最真诚,情绪毫无遮掩地往外冒。他听她讲,讲那些他明知道但仍装作不知道的事。她说话时,眼里隐着光,语气却像擦亮的火柴。他知道自己不该喜欢她这个样子的。

    如果这列车可以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吃年夜饭时,果不其然,林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嗓子也开始发疼。妈妈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叫你穿那么少。”

    爸爸在一旁打着哈哈,插科打诨地替她解围:“年轻人身体好,这哪是感冒,是季节调节。”

    妈妈转头埋怨林毅之,“你就知道唱红脸,孩子都给你惯坏了。”

    林棉的饮料被换成一碗热腾腾的红枣银耳汤。她把电视晚会的音量调高了几档,试图用嘈杂盖过妈妈的声音。趁没人注意,她悄悄把林聿的冰椰奶拿过来,偷偷喝了几口。她再拿筷子去夹辣鸭煲里的豆腐泡,刚碰到,就被林聿拦住了:“别吃这个,泡辣汤的,对嗓子不好。”

    “你比妈妈还啰嗦。”林棉小声嘟囔着,戳了戳碗里的鱼肉。

    “彼此彼此。”林聿头也没抬。

    快到十二点,他们下楼放烟花。林棉照妈妈的叮嘱,裹了件厚外套,还戴上了耳罩。

    夜色清冷,寒意透鼻,四下不时传来烟花的爆裂声,像是这个世界正被一点点炸开。

    照着林棉的话,林槿举起那根长筒烟火,小心翼翼点着引线,火星蹿起的那一刻,林棉惊得尖叫一声,躲到他背后。

    烟花嘶啦一声蹿出去,像一束针,刺穿夜的皮肤。在黑暗中短暂燃起,又倏地陨落。

    “好看。”林棉夸赞。林槿把烟花棒递到她手上:“下一个你来。”

    林棉站在那团光亮下,耳罩压着脸颊,她笑着仰头看向林聿,烟花的光映在她眼睛里,微亮地闪。

    “哥,好看吗?”她问他。

    林聿忽然想起那四个字,火树银花。那是交错着的生命,在一瞬间迸发出的火光,很亮,很漂亮。亮得像要烧尽什么,不管代价。

    “哥,你放这个看看呢。”林棉指指地上另外一个烟火。

    他应了一声,在空地边蹲下来,拿火机划一下。火光跳出来,照着他低头的脸,影子落在烟花壳上。

    烟花升空的瞬间,他抬头,眼睛里映出漫开的银色光芒。那种光让他整个人像被夜色剖开,那是一种急切到无法克制的情绪,在寒夜里悄声燃烧。

    简直是满天满地碎裂的星光,一同洒向他们。

    林聿站在原地,身边一时间竟空了,只有她的影子隐约在光的边缘游移。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指尖发热。于是,他问:“你喜欢我吗?”

    林棉在漫天的银色中转过身。烟花一簇簇炸开,光影闪烁如昼,四周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与纷飞的光,她却像是从这些声音里脱离出来的唯一静物。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像这个世界上最轻柔也最虚幻的存在,只要风再大一点,她就会随那光屑一同散去。

    “什么?”她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朝他走近一步。

    “你喜欢我,”林聿停顿一下,“喜欢我放的这个烟花吗?”

    “喜欢。喜欢呀。”林棉的手覆盖上他的手,他反手扣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有些突兀。

    夜色安静了几秒,忽然,一束更巨大的烟花在天幕炸开,银白的光像潮水一样涌下来,照亮了他们之间那一小片沉默的空气。

    光影一波接一波地映在他们脸上,把林聿的眼神映得模糊又明亮,仿佛什么情绪在水面下翻涌却没被说出口。新年在这一刻到来。

    林棉轻轻抽回手,却没有抽太远,只是在彼此的掌心留下一点温度。她冲他笑了笑:“哥哥,新年快乐。”

    她说得很轻很快。

    林聿望着她那张被烟火映亮的脸,喉咙动了动,也笑了一下:“新年快乐,林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