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一语成谶,泼在身上的残羹冷炙未将她击倒,那夜破窗而入的寒风却雪上加霜,趁虚而入。一连几日,她病倒在床,高烧反复,缠绵不退。

    病魔毫不留情地榨干了女人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到最后,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艰难。

    意识昏沉间,她不由得想起在另一个时空为了变强而咬牙坚持、从不懈怠的训练。那些汗水与努力换来的微末成果,如今在这具娇弱的“公主”躯壳面前,仿佛成了一个无情的讽刺。

    不甘与虚弱交织成网,连同混乱的梦境,将她牢牢困住。

    梦中光影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洛兰低沉的嗓音,描绘着七年前她还是个稚龄孩童时与他相伴的模糊情景;一会儿,那张俊美的脸庞又扭曲成伊尔阴鸷的面容,冰冷的手指扼上她的脖颈,气息森然:“你果然一点没变,无论重来多少次,都这么愚蠢,这么轻易就交付信任……”

    “不……”睡梦中的女人不安地嘤咛,因发热而泛红的脸颊刚被擦拭过,转眼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直守在床边的卡森见她似有陷入梦魇的征兆,忙握住她滚烫的手,一面用拧干的温毛巾轻柔拭去汗水,一面俯身在她耳畔,不厌其烦地低声安抚:“伊莉丝,伊莉丝,别怕,哥哥在这里。”

    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梦境的迷雾,过了片刻,女人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

    卡森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些许。

    “医生今日如何说?”因长时间未曾好好休息饮水,他的嗓音干涩沙哑。

    身后正在更换银盆清水的玛格闻言停下动作,犹豫片刻,如实禀告:“诊断仍是风寒入体。只是……几位太医都道,若高热持续不退,恐怕……便只能尝试放血疗法了。”

    放血。

    卡森的眉头死死拧紧。他太清楚,在宫廷之中,放血往往意味着药石罔效后的最后挣扎,曾经他见证多少生命在宫中就此戛然而止。

    他绝不会允许他们将那冰冷的柳叶刀用在伊莉丝身上。

    “教会那边呢?我早已派人去请,他们的医师还未到吗?”他强压下焦躁追问。

    “回殿下,尚未到来。”玛格的目光掠过男人眼下的浓重青黑与下颌冒出的胡茬,终是忍不住劝道,“您已守了整夜,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熬。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待医师到了,奴婢立刻去请您。”

    “无妨,”卡森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床榻之上,将那只微烫的小手拢在掌心,时不时送至唇边轻吻,“伊莉丝未醒,我离开也无法安心。待在这里,反而踏实些。”

    “可是……积压的公务已堆积如山,若因此耽误了正事,引得上面那位怪罪下来,再迁怒到……”玛格思及殿外那些连日求见而不得、焦急万分的属臣,声音愈发谨慎。

    卡森握着伊莉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垂眸挣扎良久,终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再待一会儿。”

    就在这时,掌心传来微弱的动颤。

    他倏然转头,便对上一双迷蒙睁开的眼。深陷在软枕中的人儿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他脸上,随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温软依赖的笑容。

    卡森嘴角不自觉弯起,见她似想动弹,立刻伸手小心托住,将她扶起,轻柔地揽入自己怀中。

    “去倒杯温水来,要温的,不可太烫。”他急声吩咐。

    玛格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怀中的伊莉丝似乎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短暂的清醒后,眼皮又开始沉重。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环住了男人精瘦的腰身,脑袋依赖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喃:

    “卡斯帕……”

    那叁个字如同惊雷,猝然劈裂了卡森脸上残余的温和。

    方才因她依赖而涌起的暖意瞬间冻结,化作无数冰冷的利刺,将他一颗心扎得千疮百孔。

    她错认了他。

    而那个她潜意识里呼唤的名字……偏偏是他父亲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卡斯帕……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

    再看怀中人这副全然的依恋姿态,卡森素来温和的目光不禁沉冷下去。

    尽管母后一直对卡斯帕的出身忌惮非常,但他此前从未因此对其抱有偏见,甚至因同被命运枷锁束缚而怀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共情。出身无法选择,他深知身不由己的滋味。

    可若这份“身不由己”,包含了觊觎他妹妹的心思……那便是截然不同的问题了。

    “殿下,水来了。”玛格的归来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

    卡森暂时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接过水杯,小心翼翼地将温水一点点渡入伊莉丝口中。

    然而昏迷中的人难以自主吞咽,几次尝试,溢出的清水很快洇湿了她胸前大片的衣料。雪白的丝绸变得透明,紧贴肌肤,勾勒出其下若隐若现的淡粉色轮廓。

    担心她穿着湿衣难受,他放下杯子,取过丝帕想去擦拭,动作仓促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处格外柔软的隆起。

    如同被火焰灼烫,他猛地缩回手,心跳骤然失序。

    “玛格,”他倏然起身,近乎狼狈地别开视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的衣服湿了,你……替她更换一身。”

    他将伊莉丝轻柔地放回床榻,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向外走去,步伐间泄露出几分慌乱。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身后人,垂眸敛目,恭敬地应道:“是。”

    待门扉合拢,她才抬眼望向男人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色。

    ……

    殿门外,苦候多时的属臣见到卡森,如同见了救星。

    然而不等他开口,便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那张惯常带笑的面容此刻冷沉如水。男人步履生风,与他擦肩而过,未曾停留片刻。

    属臣心头一凛——莫非是伊莉丝殿下的病情恶化了?

    他惊疑不定地快步跟上。

    “去,把卡斯帕给我叫来。”

    卡森冰冷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

    热……仿佛置身熔炉,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烈焰炙烤。

    伊莉丝拧着眉,从混沌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喉咙干痛如刀割,周身软绵绵使不上一丝力气,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这难捱的燥热占据。

    “玛格……”她试图呼唤,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微弱。

    睡在她身侧的人立刻惊醒。

    熹微的晨光中,一颗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探了过来,关切地悬在上方。

    “要喝水吗?”

    不是玛格的声音。

    但虚弱的伊莉丝已无暇思考为何守在此处的人是他,干渴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洛兰立刻翻身下床,动作迅捷地倒了水回来。

    他一手小心地将她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端着水杯,耐心地一点点喂她喝下。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要……想睡。”仅仅几句话,已耗尽了刚积聚的些许气力,眼皮再次沉重地垂下。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喉头滚动,嗓音艰涩,浓重的愧疚几乎要满溢出来。

    伊莉丝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力气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你不是……怪我抛弃过你吗……这下,扯平了。不过是场风寒……别、别自责……”话语断断续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男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伊莉丝几乎又要沉入黑暗。

    恍惚间,她感到温热的呼吸靠近,一个带着试探与怜惜的吻,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静谧的夜里,只余彼此交融的细微水声与紊乱的呼吸。

    良久,他才不舍地放开,看着她迷蒙的眼,笑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带着几分天真又狡黠的意味:

    “听说,把病气过给别人,自己就好得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