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旅馆

作品:《钻石(np)

    夏末的空气黏稠地凝固着,路边垂坠的枝叶蔫巴巴地打着卷,上头覆着层浅淡的浮灰。汽车的喇叭、裹挟着行人的交谈声被厚实的车窗玻璃隔绝,极深的黑色镀膜将日光也给阻隔。

    凉爽、宽敞的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发出细微的声响,高级皮革混杂着薄荷清香充斥在鼻端。

    写满外文的文件摊开搁在真皮座椅上,上头随意压着支尾部镶嵌着闪耀钻石、线条流畅的钢笔。

    一双陈旧的帆布鞋拘谨地搁置在长绒脚垫上,柔软的触感自单薄的鞋底传来,鞋面微微泛白。

    陈冬的目光垂落在略有些开胶的鞋尖,脊背僵直地悬挺在空中,只虚虚将半个屁股放置在皮椅上。

    下车时,严全摸出罐空气清新剂喷洒在车厢里,才迈动步伐往缴费窗口走。

    他从皱巴巴的钱夹里掏出张银行卡,对着读卡机轻巧一刷。那些逼得陈冬恨不能卖血的欠款便瞬间烟消云散。

    陈冬只恍惚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屁股后,看着护工们将面色苍白的许童从icu里推了出来,抬上救护车,送进汉和医院的重症病房。

    一路畅通无阻,轻易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严全又用那张银行卡缴纳了汉和医院的预付费,转而将医疗卡递到陈冬面前:“里头有五万块钱。”

    “汉和的床位费一天四百,光这项一个月就要一万多。”他目光对上她的视线,话声平静:“五万不够他支撑两个月。后续的费用,得凭你本事跟贺总商量了。”

    花花绿绿的轻薄卡片躺在掌中,坠得臂膀发麻,连带着胸口也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陈冬缓缓将医疗卡揣进兜里,张了张唇:“……谢谢严哥。也帮我谢谢贺总,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严全挥了挥手:“你去忙吧,高利贷的事我来处理。”

    陈冬便将手里的布袋敞开,露出几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崭新钞票:“这是我借来的钱,严哥你拿去还给他们吧。”

    “拿着吧。”严全掀起眼皮扫她一眼,手掌无动于衷地插在裤袋里:“明天记得去西餐厅。”

    陈冬又谢过严全几遍,抬腿往住院部走去。

    现在还不到探视的时间,她只能扒在门板的小窗上往里看。

    “进去看吧。”身后忽然传来个陌生的声音。

    陈冬回过头,瞧见刚才在楼下见过一面的医生正立在身后,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可以吗?”陈冬试探着问道。

    “可以,”医生招呼了声护士,眼眸弯弯地:“平常要工作吧?你什么时候过来看都行,不过最好别太晚。”

    陈冬感激地点点头。

    她换上隔离服,将头发仔细收拢在帽子里,戴好口罩。只露出双黯淡、疲惫的乌黑眼眸。

    空气中弥漫着清洁,冰冷的气息。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着头顶明亮的灯光。透过隔帘的缝隙,能瞥见病床上一道道了无声息的身影,此起彼伏的电子音细密地交织着。

    许童躺在临窗的床位中。身上的病号服换了一件,崭新整洁,头上的绷带也重新包扎过。

    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可一切又都天差地别。

    陈冬沉默地立在床边。

    那双丰润的唇瓣,此刻干涸而苍白,一根极粗的导管从他口中伸出,用胶带固定在面颊上。灯光洒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投射下一片浅淡的阴翳。

    陈冬回头望着宽敞明亮的大厅,耳边回荡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心头忽然涌上阵恐慌。

    这里仿佛是安静的人间炼狱。

    她颤抖着,缓缓探出手,隔着层薄薄的一次性手套,轻轻碰了碰许童的手背。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导,迅速顺着血管蜿蜒,冻得肌肤浮现起大片粟粒,牙齿咔咔作响。

    是聂辉把他变成这样的!是聂辉……

    她颤栗着蹲下身,手指死死叩住他的手腕,拼命压抑着声音:“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她喉中溢出如幼兽般细小无助的呜咽,轻轻将额头抵在他手背上:

    “我会救你的。”

    “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救你的。”

    ……

    陈冬从烟酒店拿回了工资,沿着街道往出租屋走。

    她的步伐缓慢而沉重,一步步地迈进家属院,立在昏暗寂静的楼道口前。

    她想逃跑。

    她害怕踏进楼道,她害怕迈上台阶,她害怕一步步靠近那间熟悉的、散发着浓郁铁锈腥气的屋子。

    那条从担架上无力垂落的手臂,将会成为日日夜夜萦绕在她心头的,无法驱赶的梦魇。

    她艰难地、拼命地控制着想要逃跑的双腿,哆嗦着、颤栗着,抬起脚步走进楼道中。

    浓郁的黑暗一步步吞噬着她的身影,吞噬着所有声音。

    亮黄色的警戒线拦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前,两名警员倚在竹靠背椅上,脑袋一歪一歪地打着瞌睡。

    她隔着四五级台阶,高声地问道:

    “警官,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警员懒懒掀起眼皮:“现场封锁四十八小时,你自己算吧。”

    她匆匆道了声谢,飞快地逃出楼道,逃出家属院,慞惶地在街上狂奔。

    她跑回了那间廉价的旅馆里,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充斥着霉味儿的房间,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这里。

    那个原本用来遮掩水果刀的枕头,如今被她用来遮掩自己的脑袋。

    她蜷在床上,拼命用沾染着霉味儿枕头闷住口鼻,大声地嘶吼尖叫起来:

    “啊——啊!”

    尖锐的悲鸣隔着枕头闷闷传来,盘旋,回荡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拖起长长的尾音。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