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身世、金主
作品:《玉桐【np】》 津市的春天终于有了实感,不再是那种裹着寒风的假象。教学楼下的玉兰花开了又谢,新抽芽的梧桐叶在窗外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是埋首于题海的高三学生,和吉晨雨分享一副耳机听周杰伦的新歌,和林耀斗嘴,抢他画到一半的素描本。
直到那个周五的傍晚,那天秦玉桐没有晚自习,提前回了家。
今天,有些不一样。
走廊尽头的家门口,停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款式老派,却透着一股威严。
秦玉桐心头一跳,放轻了脚步。
她用钥匙打开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客厅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玄关的磨砂玻璃屏风后,人影绰绰。她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
“小乖,回来了?”
是秦奕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绷着一根她能察觉到的弦。
秦玉桐绕过屏风,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两个陌生男人坐在灰色沙发上,身姿笔挺,像两尊沉默的雕塑。年长的一位约莫六十开外,头发花白,一身熨帖的中山装,脸上是岁月雕琢出的深刻纹路,眼神锐利如鹰。另一位年轻些,四十岁上下,戴着眼镜,气质斯文,但那份恭敬里,藏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
而秦奕洲,正坐在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他今天穿了身检察院的制服,肩章上的金色麦穗和齿轮在傍晚的斜阳里闪着高贵的光。他没有脱下外套,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狐狸眼,此刻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龙井的清苦香气,和一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压迫感。
那年长的男人目光如炬,直直地落在秦玉桐身上,像在打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这位,想必就是玉桐小姐了。”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
秦玉桐没有作声,只是走到秦奕洲身边站定,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的背带。
秦奕洲的身体动了动,很轻微的幅度,却像一堵墙,将那些审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隔开。他抬手,极为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
“去写作业。”他声音低沉。
“奕洲,何必呢?”年轻些的眼镜男人笑了笑,“孩子大了,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年长的男人端起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他看着秦奕洲,语气平淡,却有着不容抗拒的份量:“老爷子走了。走之前,最惦记的还是你。长房无后,二房不成器,秦家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人回来担着。”
秦奕洲镜片后的目光冷了下去,他勾起唇角,没有半分笑意,只有讥讽:“他惦记的,是秦家的脸面,还是怕他那些政敌拿我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出来做文章?”
秦玉桐下意识看向秦奕洲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紧绷着,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年长的男人像是没听到他的嘲讽,目光再次转向秦玉桐,这次,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满意:“这孩子非池中物。等回了京市,她就是我们秦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那些肮脏的过去,就都过去了。”
秦玉桐不解。
肮脏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终于走了。门被关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缓缓散去,但客厅里那股冷掉的茶香,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种近乎血色的金红。
秦奕洲站起身走到窗边。高大的背影被光线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抬手,扯了扯喉口的领带,动作里带着一丝烦躁。然后,他解开风纪扣,将领带整个抽了出来,随意地扔在沙发上。
“过来。”他没有回头。
秦玉桐站在他身后。
“他们是京市秦家的人。”秦奕洲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案情,“我母亲是秦家老爷子的私人看护,我是他的私生子。”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酷,不带任何感情。
他终于转过身来,逆着光,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秦家是百年望族,世代为官,权势滔天。”
“小乖,”他叫她,“你想不想我回去?”
他问。
“你想不想……做秦家的大小姐?”
他身上那件挺括的检察官制服,此刻仿佛成了沉重的枷锁。
这个问题,她没有思考太久。
她从他身后,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垂在身侧微凉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这只手微微蜷缩着,带着一丝紧绷。
秦奕洲的身形一僵。
“我想。”秦玉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她仰头,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指尖的凉意。
“不是想做秦家的大小姐,”她的声音染上一丝柔软的执拗,“是想你回去。如果你想回去,我就陪你回去。”
你不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知道,他懂。
良久的沉默。
秦奕洲反手,用温热的掌心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住。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缓慢而用力地摩挲了一下。
“好。”
那夜之后,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紧绷的弓弦,只等着离弦的那一刻。
五月,天气开始燥热起来。梧桐树的叶子长得愈发肥厚,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浓绿的荫蔽。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减少,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期末尾特有的焦灼与期待。
这天下午是自习课,林耀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支绿豆冰棍,从后门溜进来,递给秦玉桐一支。
“大小姐,消消暑。”他趴在前排的椅背上,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那双杏仁眼亮晶晶的,盛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秦玉桐被他逗笑,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别贫。”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肚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她疑惑地接起:“喂,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几分艺术家的随性与不羁:“是秦玉桐小姐吗?我是李白。”
秦玉桐愣住了,握着冰棍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导?”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李白导演似乎笑了笑,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长话短说,我们的片子,进了戛纳的主竞赛单元。”
“什么?”秦玉桐怀疑自己听错了,周围同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林耀嚼冰棍的嘎吱声,都仿佛离她远去。
“戛纳电影节,法国。你作为女主角,必须出席。这两天把港澳通行证和护照准备好,团队会帮你办签证。机票酒店都订好了,下周就走。”
秦玉桐彻底懵了。
戛纳?法国?
那不是只存在于电影杂志和新闻里的名字吗?她只是一个还没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怎么就跟那个地方扯上了关系?
电话挂断后,她还举着手机,呆呆地看着窗外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梧桐叶,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了?谁啊?”林耀凑过来,好奇地探头。
“……一个骗子吧。”秦玉桐喃喃道。
事实证明,那不是骗子。
第二天,一个自称是周锦川助理的人就联系了她,约她在一家高级酒店的行政酒廊见面,说要聊一聊去戛纳的细节。
秦玉桐是瞒着秦奕洲去的。她不想在他忙着应付京市那些事的时候,再拿这种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事去烦他。
行政酒廊在酒店顶层,视野极好,可以将海河风光尽收眼底。秦玉桐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裙,坐立难安。
没多久,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
周锦川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质感极好的黑色t恤,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他比在片场时看起来更放松,也更……具有侵略性。
“等很久了?”
服务生端来咖啡,他熟练地用银匙搅动着,姿态随性。
“周老师。”秦玉桐说。
周锦川抬眸看她,从她的眉眼,滑到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再到她紧张地交握在一起的白皙手指。
他忽然笑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小朋友,还在为戛纳的事发懵?”他一针见血。
她点了点头。
“那就别懵了。”周锦川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眼神玩味,“托你的福,我跟李导这把年纪,还要去跟年轻人抢金棕榈。”
“托我的福?”秦玉桐更不解了。
“不然呢?”周锦川放下杯子,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慵懒的掌控感里,“你以为一部小成本文艺片,凭什么能让戛纳破例?”
“背后有位神秘的金主,为你一掷千金,把这部片子硬生生砸进了戛纳。”周锦川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想知道他是谁吗?”
她来拍这部电影,是选角导演主动来找她的。
那是她凭自己本事得来的机会。
为什么要叫金主?
可现在,周锦川用一个轻飘飘的词,就将她所有的努力和天赋,都归结为一场暧昧不清的交易。
“周老师,”秦玉桐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她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蒙蒙雾气的眸子此刻清澈得像两汪寒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周锦川看着她这副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小朋友,”他换了个姿势懒懒道,“成年人的世界,有另一套游戏规则。才华是入场券,没错,但能让你坐上主桌的,往往是别的东西。”
“你很漂亮,秦玉桐。漂亮本身,就是一张王牌。”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秦玉桐只觉得一阵恶心。那感觉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剥开了纯白的外壳,要将里面灌满污浊的泥浆。
她挺直了背,原本的拘谨和不安被一种凛然的薄怒所取代。
“我不是靠谁才拿到这个角色的。”她说,“选角导演找到我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这部电影的投资方是谁。”
“所以呢?”周锦川好整以暇地靠回沙发里,双臂环胸,“你以为那位只手遮天的人物,需要让你知道他的存在?”
他轻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他为你铺好了路,让你走得风光无限,甚至让你以为这一切都是靠你自己。这才是最高明的手段,不是吗?”
秦玉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想起秦奕洲。他也是这样,为她挡下所有风雨,为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帖,却从不告诉她背后的波谲云诡。
可那不一样。秦奕洲是她的家人。
而这个所谓的“金主”,又是谁?他凭什么?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心底窜起,烧得她脸颊发烫。
她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如果去戛纳是这么一回事,”她看着周锦川,目光里没有丝毫退缩,“那我不去了。”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小挎包,转身就要走。
她宁可不要这份突如其来的荣耀,也不愿让自己被贴上那样的标签。
“站住。”
周锦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没有了刚才的慵懒和玩味,带上了一丝冷硬的质感。
秦玉桐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闹脾气?”他淡淡地问,“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个机会,愿意付出一切吗?你现在说不去就不去,你把导演当什么?把整个剧组几个月的辛苦当什么?”
“还是说,”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抹危险的意味,“你觉得,那位为你一掷千金的人,会允许你临阵脱逃?”
秦玉桐猛地回过身,双眼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他凭什么不允许?他以为他是谁?”
周锦川看着她炸毛的样子,眼神却倏地柔和了一瞬。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小朋友,”他忽然抬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因为情绪激动而沁出了湿意。
周锦川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低声笑了。
“脾气还真不小。”
然后走回桌边,拿起账单夹签了字。
“周三,津市国际机场,t2航站楼。我的助理会把机票信息发到你手机上。”他将笔放回原处,声音恢复了那种圆滑影帝的腔调,仿佛刚才的交锋从未发生。
他抬眼,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
“别闹小孩子脾气了,秦玉桐。这个世界上,想被这样砸钱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说完,他戴上鸭舌帽和口罩,与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