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铮点点头,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这段独奏她已经练习了不下百遍,每个揉弦的幅度、每个换弓的力度都刻在了肌肉记忆里。

    但此刻,在指挥锐利的目光和同事们无声的期待下,那些熟悉的音符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樱花妹还在蓄势待发。

    宋时铮深吸一口气,琴弓再次触碰琴弦,她闭上眼睛,试图忘记周围的一切,只专注于音乐本身。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段独奏,也是技术程度最复杂的一段独奏。

    得用高把位快速连弓与滑音模仿唐璜急促的呼吸,再用双音颤音象征心跳加速,按施特劳斯原话说,这个音符要像是手指划过丝绸睡衣的触感。

    是情欲的具象化颤栗。

    “不对,还是不对。”银发指挥摇头,声音里带着失望,“技术上没出错,但情绪上不对,太平了,song,你的感情呢?”

    宋时铮咬住下唇,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这不是她所设想演出与旅行。

    樱花妹适时出声打断:“maestro,我能试试吗。”

    指挥家银灰色的鬓角在顶灯下闪着冷光,他思考了一会儿,道:“直接开始《唐璜》第48小节,独奏。”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与宋时铮眼神交流。

    众人屏息。

    这是樱花妹第一次在这样的正式大型排练场合独奏。

    还是以这样挑衅的方式。

    然而——

    樱花妹的琴弓划过琴弦,音色明亮得近乎刺眼。

    宋时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跟着旋律移动,这段她练习过上百次的独奏,现在正被樱花妹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诠释。更快的速度,更夸张的揉弦,每个装饰音都处理得锋芒毕露。

    这段演奏丝毫不逊色她。

    不,不仅是不逊色,是太好了。好到,完全跟宋时铮的演奏路径是两种美学风格。

    奏毕,宋时铮以为指挥会说些什么。

    然而,长久的沉默后——

    “今天先到这儿吧。”

    指挥这么说。

    乐手拉拉杂杂的离开剧场。

    宋时铮最后一丝好心情已经不见得无影无踪,此时不过是在强打笑容。

    “没事儿,”leo环住她,安慰,“偶尔发挥失常罢了,可能是今天我们玩太久,你累了。”

    不是。

    不是偶尔的发挥失常。

    宋时铮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本质上,她就不是那种特别坚定的人,她就是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她自问没有那样忘却现实全情投入的好本事。

    她不是她妈那样的工作狂。

    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就是没法演奏激昂的曲子。

    也因为此,她一直保持自己的深层关系在简单又稳定的几个人里面,而能来来去去的,都是不入她心的人。

    她失态了。

    走廊里,樱花妹堵住她的去路,不怀好意。

    “song,今天稍稍有点失误呢。”

    “是啊,不过不影响你的发挥就好。”宋时铮淡淡道:“练习很久了吧。”

    “练习不是乐手应该做的事吗?”樱花妹捂嘴笑。

    宋时铮冷笑:“你是指,练习在其他人段落里面刻意提高音量吗?”

    樱花妹脸上瞬间又红又白,粉底都盖不住她脸色的变幻,“我的技术早就比你好了,等着看吧,我迟早会取代你的。”

    “那就来试试看。”宋时铮不让锋芒:“我等着那一天。”

    “只顾着自己的人,怎么可能当首席。”

    樱花妹脸上又青又白的,气闷得好一会没说话,对上宋时铮清越的眼神,最后她只冷哼一声,与宋时铮擦肩而过。

    “这一场演完,我就向艺术总监提交申请。”

    出门,夜色深重。

    宋时铮步伐沉沉,她心里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孟行玉果然已经在门外等她,姿态还跟第一天一样,靠墙、松散。

    夜风习习,她心口似乎舒坦了一点。但她已经没力气冲孟行玉招手了。

    “结束了啊。”孟行玉说。

    第24章

    “怎么了?”孟行玉觑她神色:“不高兴?”

    宋时铮摇头。

    孟行玉:“那是高兴?”

    宋时铮又摇头。

    孟行玉皱眉。

    现在的宋时铮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颓丧。

    宋时铮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顺。就是不顺。

    哪哪都不顺。

    宋时铮27年来,虽然人生中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总体来讲还是幸运的。现在怎么会感觉如此不顺呢?

    还是因为在意吧。

    因为在意,所以才无法放过。

    宋时铮埋头往前走。

    突然,项圈一紧。一股大力将她拉扯住。

    人被按在墙上。

    “怎么回事儿?”

    这一句,让宋时铮全身的力气好像都卸掉了,瞬间哼哼唧唧的,语调也变黏糊起来:“孟行玉,我好烦呀。”

    “烦什么?”

    孟行玉接过琴盒,背在身上,并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她的手。

    宋时铮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只拿地上的石子撒气。

    孟行玉也不催,就静静等着。

    “就是那个刘海樱花妹呀,”宋时铮磨磨蹭蹭开口:“她今天拉得比我好,不,是跟我一样好了,而且在那里搞小动作。”

    孟行玉:“什么小动作?”

    宋时铮觉得说自己跟樱花妹之间的冲突有点幼稚,但不说又觉得心里有根刺,于是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孟行玉说书一样讲了一遍。

    孟行玉听完笑了。

    “怕什么,公平竞争。”

    “那我万一争不过人家怎么办?”

    原来是怕这个,孟行玉失笑,继而一本正经道:“那我去通知人家,让她不许比你拉得好。”

    这怎么可能嘛!

    孟行玉也忒能胡说八道了,宋时铮笑着锤她。

    不知怎么的,孟行玉明明是在打趣她,但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酥麻过后,那根弦悄悄松了。

    “当首席本来就要接受各种各样的人对你的挑战,人家就想要这个位置,你要不要拱手让人呢?”孟行玉循循善诱。

    宋时铮很快摇脑袋:“不要。”

    “就是,”孟行玉说:“樱花妹直接向你发起挑战,有什么可怕的。”

    孟行玉:“说不定还有背后使阴招的呢。”

    宋时铮浑身一抖:“不会吧?”

    孟行玉:“怎么不会?”

    宋时铮感到后脖颈发紧:“应该不至于吧,你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孟行玉抿了抿唇。

    确实,大小姐的世界里,可能所有人都是体面善良的。因为获得的太轻易,她和那个又争又抢的世界的确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宋时铮找补:“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可能啦,万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孟行玉低头思索。

    宋时铮见状,继续道:“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确实我妈也说……”

    孟行玉突然出声:“所以修炼好自己才是正理。”

    宋时铮愣一秒,捣蒜样点头:“嗯嗯。”

    没想到却换来孟行玉的冷酷无情。

    孟行玉:“回去把曲子再拉十遍。”

    宋时铮:嗯嗯??

    孟行玉笑得乱颤。

    走了好长一段路,宋时铮才反应过来。

    突然触电一样甩开孟行玉:“谁让你牵我的手!”

    当初牵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哪里不对?

    回酒店洗漱完毕,宋时铮来敲孟行玉房门。

    “忙吗?”

    孟行玉头也不抬:“在忙着给你朋友圈点赞。”

    话音刚落,宋时铮手机上咚咚响了两下。

    宋时铮无言。

    她还真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啊。

    宋时铮极其爱发朋友圈,小到限定版的labubu,大到剧场排练花絮,几乎碰到任何大事小情都要分享,来美国三天,已经发了十条朋友圈了。孟行玉正翻到今天的晚饭。

    “别点了。”宋时铮说:“有空听我来拉琴。”

    “没空。”孟行玉懒洋洋地,不经意问:“你还没把章以新删了啊?”

    宋时铮:“嗯?你怎么知道?”

    孟行玉拿手机屏在她面前晃了眼。

    哦。

    是朋友圈的共同好友啊。

    那就是说,她在章以新的朋友圈下面评论什么,她也看得见咯?

    宋时铮没由来紧张。

    宋时铮咽了下口水:“你以前在章以新的朋友圈见过我?”

    她记得章以新当时还挺喜欢发朋友圈的,章以新还经常晒她送给他的礼物。

    “没。”

    “我以前从来不看朋友圈。”

    哦。

    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铮突然高兴了,一把拽过孟行玉,兴冲冲道:“走,听我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