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54节

作品:《清云鉴

    南荣枭看完脉,迎视了女子仍旧空茫的目,眸色亦渐寒。

    此后南荣枭为二人简单梳洗,便开始整理行囊,待行囊整理罢,榻上之人终于开口:“此前昏迷时,小蓝可是来过?”

    南荣枭乍闻,一时未明其意,平声以回:“当日崖下,二师姐与惊云阁之人寻来,护送我们入了城,之后二师姐留在崖下将大师姐安葬,不久入城来,一连照顾了师父数日。”

    闻他口中所唤“大师姐”……

    端木眸中又空,抑色凝沉,透着殇与疼。

    想问……

    她葬在何处……?

    唇间微翕,却难成言。

    南荣枭眸光微抬,突然想明了她此问的用意,语声一时极冷硬。“师父知道二师姐来过,便料想到惊云阁应是安插了羽卫在附近,想要藉此唤来二师姐,然后……摆脱我?”

    “摆脱”二字,并非榻上之人心中所想,听得几分刺人。端木若华轻言与他:“你可,自行离去。”

    南荣枭听闻她此言,真是不得不恨然。

    “我不知道我自己能走吗?若我只一人,纵羌骑已攻入城中,十五万兵马于我面前!”语声怒寒:“只要不遇叶齐、拉巴子,我都可全身而退!纵遇他二人,我亦能退!”

    “我知你能退。我亦,望你安然。”女子垂目寂声:“但……中军不可退。”

    “因城中还有数万妇孺百姓。毕节城一破,羌骑过了城,往东行进,所经之地都是大夏池城……生活着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寻常百姓。”端木语声,不得不怜:“故中军纵死,亦会死守在此。纵知守城之策有难以弥补的破绽……纵知十五万反军与羌骑大军一旦开始强攻,城难守,城会破……亦只能舍身死守,为援军赶来拖延一时半刻。”

    空茫而静淡的眸,于此时回望向了榻前少年所在,端木悯声而颤:“萧儿,你可知,中军在此拖延一时,能救沿途多少百姓的性命……?”

    南荣枭满面冷凝,转身彻冽:“可这与我何干?!”

    “此为大夏的城池!是叶家的天下!我南荣氏若不因叶家有强纳人-妻之心!不因叶家影卫的愚忠!本!不会覆灭!”少年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颤抖。

    端木若华闻话倏然寂静。

    原是牵怒。

    榻上女子听罢少年的话,怔然了许久,下时,却也隐隐察觉了什么。

    忽而问:“师兄……我昏沉未醒时,好像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女子目中之色更怔,隐隐轻瑟。“他……”

    南荣枭漠声以极:“他已死了。”

    榻上之人不由得颤了一下。空茫的双目陡然更空了一瞬。

    脑中有些昏茫,还有些绵密而来的钝痛。端木若华看着前方虚无,久未置声。

    一只手突然伸来,用力在她眼下抚过。

    端木若华睫羽颤了一瞬,方觉面上已湿。

    “不许。”少年的声音极冷极寒,也极硬:“师父可以为大师姐、小师姐、梅大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流泪,唯独墨然,我不许。”

    所察所觉终和所知应了。榻上之人听着少年的语声,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只是垂目间,睫羽仍湿。

    她自幼为师兄所救,抱入谷中。十六岁前,师兄于她,如兄亦如父。其间几多叮咛嘱咐相伴相帮……何能不记?

    师父未逝前,幼时病恙,无不是师兄前来看顾、相伴。

    榻上之人极缓地转过了双目,鬓发湿。

    南荣枭下时用力将女子避转的面转向了自己,几分狠肆地吻上了女子的唇。

    他的舌于她口中攫取不断,似报复,似惩戒,又似惊痛。

    久久,他抵着榻上女子的额,呼吸相错。语声喑在喉底,隐而不发。“师父可知,我南荣家四百多口人,是死在谁的手上?”

    闭目微颤,他道:“可知,我爹娘,是死在谁的剑下?”

    脑中忆起了洛阳东街雪胎梅骨后方的朱梅小楼里,梅疏影闻她提及师兄,便冷面寒声,负气所言:“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此后相议南荣家灭门案前,梅疏影更与她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女子语声已喑,眉间苍白而颤抑,开口之声,几分虚微:“是……师兄……?”

    南荣枭惨然一笑:“对。是他。”绵绵无尽的痛与恨涌入心间,语声又何能不恨?

    “当年领虞韵致及手下数百尸蛊人,带着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傅怡卉、诗映雪,夜入连城,屠我南荣氏满门的人,就是他……”

    “那一夜,我看着他执笛站在火中,操控着那些尸蛊人,将我南荣家仆从叔伯老幼,一一射杀……看着他执剑,在公输明等人的护卫下,提剑刺入我爹、我娘、我弟弟……还有我自己体内。”声愈喑愈哑,也愈恨。“满地都是……我南荣家之人的血……我爹娘的血……入目所见的所有樱木……都被血浸润……在火与血中绽开了。”

    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凄,他的恨……刹那间似随着他的声音,都流入了女子心间。

    端木若华昏茫间,已伸出手来轻轻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人。欲言,无声,泪随他而落。

    “做下这些的人……我南荣氏的血海仇人,就是师父你视之如兄如父的那个人……”语声越发痛苦,也越发凄恨,他拧声道:“实为墨夷氏遗孤的墨然。”

    端木若华的神色,一瞬间既凄,又茫。

    “师兄原是……前武林之主墨夷氏之后。”

    能忆,幼时每见,其目中总有掩不尽的沉郁悲凄……原是和面前少年一样的痛。

    可是,他却将此痛,又赋予了别人……

    “不错,他是墨夷氏遗孤后人,是真正的墨夷然却。他身边少年,就是侥幸未死,被他养在身边育蛊的我的弟弟南荣静!他已知必死,昨日自愿死在了我弟弟手中剑下!”南荣枭疾言恨道:“若不是为了帮小静解体内那一味阴毒卑劣、玩弄人心之蛊,我定亲手杀他!以祭连城!”

    她许是不该再为那人而殇……只是人心何能自控?心口仍旧疼拧。

    既为师兄之死,也为面前少年。

    端木若华环搂着面前少年人,闭目抑声,久久,伸手轻抚过南荣枭的背,也低头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

    望能了。

    望止恨。

    望能不复痛。

    无论生人,还是逝者。

    ……

    小院中,天色向晚,夜色已临。端木若华不知何时在少年人怀中昏沉睡去,此刻小憩将醒,便听见屋中少年关罢木窗,拿起了行囊。

    南荣枭看见榻上之人休憩已醒,拿来出门的衣裙为她更换。

    端木若华却于此时,伸手再度推开了他靠近的手。

    语声虽轻,却执:“我……”

    衣裙攥于指间,南荣枭语声亦拧:“师父又想说,不走么?”

    “我,不能走。”

    南荣枭寒声:“我说过!不管你想不想走,我都会……”

    “萧儿!”端木若华的面色苍白且寂:“我是大夏的清云鉴传人。值此危亡之际,若我于守城之日弃城先逃,两万中军与城中百姓得知,守城之志必受影响,此后城破……沿途数城都将被反军与羌骑大军踏过……城中百姓都将被侵掠屠戮……彼时百姓亡而我独安,此身所负清云鉴之名,如何安?”

    南荣枭怔怔地看着女子的盳目。

    这应是她,第一次如此疾言地打断了自己。

    “清云鉴是大夏三圣之首……”女子之声几分空惘:“既是“圣”,即言我可身死,但所做抉择当利万民,而非己身。即言,为师必须永远做对的选择……”

    “是对的吗?”南荣枭看着她,忽然问:“毒堡之时师父所做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少年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凝目看着面前之人:“不错,最后毒堡中的江湖众人是因师父未走而获救,不过小师姐和梅大哥也因师父未走而殒身。我说的,可对?”

    端木若华于此一刻,震震抬首,空茫的双目里一刹那间什么也无。

    唯有痛意,于心间无声蔓延开来。

    “师父常言,世间并无一人之命重于另一人。”少年微扬唇一笑,目中却满是凄意。“若然师父当时的选择是对。是否代表,毒堡中众江湖中人的性命加起来!于师父眼中重于小师姐和梅大哥呢?”

    痛意蔓延更深,如带刺的藤绞缠扎根,狠狠刺入了女子心间。

    “而今日你留下,师父应能料到,我必护你到死。”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笑着问她:“所以为守城,为护毕节城内的中军和百姓,为救毕节城后方一连数城的百姓性命……用我的命,来争取援军赶来前那微薄渺茫的生机……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一刹那间,眼眶红彻。端木若华死死攥握住了自己的指。

    “护你到死,虽非你所求,但师父心里知道,我会这样做的。对吗?”

    心间疼意太过,女子听着他所言,呼吸难扼,面上、指间,无不青白。

    “所以你留下,等同于逼我用我的命,来赌师父所需护守的大夏城民,最后一线生机……逼我用我的命,来鉴大夏三圣之首——清云鉴的圣名……师父口中所谓对的选择,可是这个?”

    闭目一息,眼泪颤然而落。所有将言、未言之声,全部淹进了喉中,端木若华十指颤簌到握不住被衾,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南荣枭俯身靠近,慢慢抱住了她,轻言问声:“师父,毕节城中数万百姓,与两万中军的命,再加上沿途城中所有百姓的命,重于我的命。是对的吗?”

    “你若言是对的,我便陪你留下来。”

    女子身颤,心亦颤。

    彼时、今日,所有能承的、不能承的伤痛,悉数倒回了心间。

    那时,可是错了?

    今日,又可是对的?

    万民之命,重于萧儿?

    萧儿之命,轻于百姓?

    倘若她不是把自己之命放于其间轻置,而是把身边之人……她,选不出。

    更遑说出:这是对的……?

    泪流难止,痛扼难抵,心如火煎。半生忽惘。

    南荣枭看着女子眉间的痛色,心下亦拧痛得无以复加。

    他爱怜地将女子搂入怀中,紧紧抱住,闭目颤声与她:“我想……带你回连城,拜祭一下我爹娘。”

    第346章 国破山河在

    冷月,孤城。